可他的忠心换来了什么?
狡兔死,走狗烹。
飞鸟尽,良弓藏。
王富贵的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涩的悲哀。但与此同时,他又怪异地感到一阵轻松:一些犹豫和纠结如潮水般褪去,到时要谢谢知府帮他做出决定。
在知府的视角里,只见王富贵温顺地垂下眼睛,舔了舔嘴巴,干涩地回应:“小人……不敢保证。”
知府响亮地冷哼一声,喷气的鼻音显得话语格外轻蔑:“本官就知道是这样!”
他不耐烦地挥手,示意王富贵滚远点。王富贵沉默地抱着辛弃疾缓缓退到一旁,他盯着知府的背影,心里不知在想什么,眼底聚起乌云般的杀意。
就在此刻,王富贵怀里的辛弃疾砸吧了一下嘴。约莫是有些饿了,孩子啊啊叫着。这声音并不大,但对院落里都是刚为人父母的,对婴儿饥饿时的呼唤再敏感不过,当下就有几人看了过来。
王富贵拍了拍襁褓,他目光扫过那几个神色不一的汉人父母,最终对上了辛弃疾祖父——辛赞的目光。
如雷电贯穿乌云,杀意如暴雨落下。
而知府对此一无所知,他还在慢悠悠地回身打量众人,眯缝的眼睛精光四射。
知府的目光从百姓们满脸防备的脸上划过,他隔空指向他们怀里的襁褓,晃着手指挨个点过去:“这是辛弃疾,这也是辛弃疾,这个还是辛弃疾……小小院子,竟有这么多辛弃疾,妙,实在妙!”
说着说着,知府居然笑出了声。听到笑声,众人越发紧张,几条护着襁褓的臂膀不由收紧。
知府笑罢,陡然冷了脸色,眼神如匕首般从婴儿们的脸颊上剜过,阴恻恻道:“既然都是辛弃疾,那我这父母官这次就大发慈悲一次,将他们全都带回官府保护照料。”
不待这些婴儿的父母作出反应,知府用女真语大声吩咐金兵上前抢夺襁褓。他面色冰寒,杀意凛然,看架势,俨然是宁可错杀一千假的“辛弃疾”,也绝不放过真的那个。
金兵狞笑着大步上前。
百姓们本能地不想与金兵有所冲突,妇女们抱着孩子不断往后退去,男人们则挡在妻儿的面前,试图为家人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。只是大门被知府堵得严严实实,整个小院完全封闭,金兵抢夺孩子,犹如瓮中捉鳖般轻而易举。几息之间,就有女人被抢走孩子,小院里顿时响起一片凄厉的哭喊。
金人们笑容得意,肆无忌惮。在他们的一贯认知中,汉人就是柔弱可欺的羔羊,他们温顺怯懦,任劳任怨,讲话时永远小心翼翼地低着头,面上刻着一成不变的怯懦讨好。
而金人,他们是高贵的牧羊人,天生就是汉人的主子,是高人一等的存在。他们只要对这些羔羊稍加斥责,甚至不用扬起马鞭抽打,这些汉人就会双腿一软,跪地乞讨。
但这一次,他们想错了。
为了保护幼崽,再柔弱的动物都会和天敌殊死一搏,更何况,金兵们面对的不是真正的四角羊,而是一群做惯粗活、拥有着健硕肌肉的汉人呢?
家仇国恨、夺子之痛……尸山血海的冲突和伏低做小的怨恨化作沸腾在血脉里的愤怒,一股脑儿地冲上头顶,当金人伸手去抢自家孩子时,一个汉子突然爆发——
他怒吼一声,如被激怒的斗牛般冲向金人,以手为拳,恶狠狠将其扑倒在地,照着金人高高的颧骨,扬起沙包大的拳头就一顿狠揍。
金兵吃了一惊,像是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汉人贱民暴打,一时之间竟没回神。直到脸上挨了好几拳,火辣辣的疼痛才唤回他的理智,他眉头一压,眼神瞬间凶恶,摸向自己腰腹的佩刀……
“不准用刀,不准用刀!别伤了孩子!”知府当即扯着嗓子叫了起来。
金兵咬牙收回手,只能用双拳招架汉子的攻击。可他在官衙里养尊处优已久,去哪里都是拿着大刀卖弄威风,武艺早已生疏。虽然个头比汉子更高,但两人的肌肉可不是一个量级,更何况汉子每天要背着几十斤重的农具下地干活,光凭肉搏,金兵哪是汉子的对手,不过几个来回就被扭着胳膊摁在地上暴揍,像条蛆虫般在蒲扇大的手掌下翻滚。
金兵先是用女真语磕磕绊绊地讨饶,汉子充耳不闻,拳如雨下。又挨了几拳之后,金兵暴露本性,再次破口大骂。叽哩哇啦的女真语混杂着尖叫,大意无非是要杀掉汉人全家、杀光这群汉族贱民。
汉子听不懂女真语,却也能从语气中感知金兵的不怀好意。他面上神色不变,只是将痛殴金兵腹部的拳头,转而对准了他的那张臭嘴。不过几个起落,就听得骇人的牙门松动之声,随着几颗牙齿被喷在尘地里,金兵凄厉地哀嚎一声,转而用模糊不清的女真语向同伴求救。
可他的同伴也自顾不暇。
院子里金兵数量本就远远少于汉人,更何况他们这次招惹的可是一群暴怒的汉人父母。兔子急了也会咬人,更何况这是一群被激起了血性的农民。
知府只觉得发愣了片刻,再回神时,小院里的局势已然变得一面倒:金兵们倒在地上哎哟交换,捂脸的捂脸、抱头的抱头,像是一群被装进笼子的老鼠,惶恐不安地在汉人脚下爬来爬去,而那些原本怯懦的汉人们,此刻手拿着从金兵那儿夺来的大砍刀,各个眼神不善。
知府顿觉不好,脚掌不由自主地向大门外挪去。
可才退了几步,屁股上传来一阵巨力。毫无防备之下,知府当即摔了个狗啃屎。别说膝盖胸脯肩膀摔得阵阵生疼,知府刚抬起勃然大怒的脸庞,就听得身后一句冰冷刺骨的“杀了他”,顿时如被捏住了七窍的蛇,直挺挺地顿在了泥地里。
众人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,不明白这又是唱的哪一出。
“富、富贵?”知府偷摸着回头,看清身后人正脸的那刹,他不可置信地大叫出声:“你竟敢背叛本官?”
是了,那一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“杀了他”,正是出自于王富贵之口。听到知府的质问,王富贵一边拍打着辛弃疾的襁褓,一边镇定自若地冲着警惕的众人微笑点头:“我王富贵,是站在你们这边的!听我的,你们要是想活,今天就别放这狗官活着回去!”
满院子的汉人,没有一个人出声接话。他们冷冷望着王富贵,所有人的眼神中,依旧充满着怀疑和敌视。
见状,王富贵主动向辛赞走去。当着众人的面,笑眯眯地把怀中襁褓妥当地安置在了辛赞的臂弯中:“辛大人,我们可是商量好的。”王富贵给辛弃疾掖了掖襁褓,又拍了拍辛赞的手背:“这是我的诚意。”
见辛赞沉默不语,王富贵自以为辛赞这是接受了自己的示好,便无所顾虑地转过身,重新走到知府身旁,当着众人的面,一脚踩到了知府的肩膀上,将他的脑袋生生踩进污泥里。
“乡亲们,大家听我说,”王富贵清了清嗓子,熟练地换了一张义愤填膺的面孔。他指着在他脚下挣扎不休的知府,颤抖着声音道:“想必大家都以为我王富贵是这狗官的走狗吧?”
众人冷眼旁观,并不搭腔。
王富贵也没觉尴尬,自顾自地接了下去:“是,我王富贵,过往虽然替这狗官做了很多得罪人的事儿,但大伙儿不知道,是这狗官拿我八十岁的老娘和我那在章丘当值的儿子威胁我,逼我给他干脏活!”
知府剧烈地挣扎起来,拼命抬起头:“你放——”
“我也是汉人,我也是汉家的男儿,又怎会不知民族大义,怎会不知为国尽忠?只可恨一直没有找到机会!”王富贵把胸膛拍得邦邦响,同时又一脚踩到了知府的脑袋上,把他重新摁进泥里,堵住了他的嘴。
王富贵涕泪俱下,哽咽着道:“当我听到仙人说辛弃疾就在我城,我就知道,我为国尽忠的机会来了——我一定要从这狗官手里保住辛弃疾,一定要为我大宋保住民族英雄!我王富贵,卧薪尝胆,等的就是这一天!”
知府挣扎得越发剧烈,那一身肥膘抖得如地动山摇,直让王富贵累得气喘吁吁。王富贵咬牙暗暗加大力度,语速越来越快:“总而言之,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,这都是我为了保护辛弃疾的策谋。”
“这次来找辛弃疾,我特意让这狗官带了一队听不懂汉话的金兵,就是为了防止他们泄露了我和乡亲们的商议!你们听我的,把这狗官和这群金兵都就地杀了——如今官衙之中,正好有人在与这狗官争权,等我回去,我就说这狗官与金兵起了冲突,那位大人少了个对头,定会乐意替我们遮掩。”
众人琢磨着,觉得王富贵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。无论如何,的确不能放知府回官衙,这一去便如纵虎归山,到时候,别说辛家大祸临头,在场的所有人,乃至他们的亲朋好友,恐怕都难逃一劫。
既如此,倒不如放手一搏,杀了这狗官和这群金兵。只要能后续平安,至于王富贵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,众人也不在意。
王富贵暗暗打量,见众人脸色逐渐缓和,他不由送了一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