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人一辈子,无外乎钱权利禄四字,一旦失势,最后的结局必然是万劫不复。严启瑞真是蠢,自己把钱权利禄拱手相让,还想仗着老太爷的身份在家里作威作福,这不是白日做梦是甚麽!
王婉秋看老爷子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,只好尽职尽责地劝道:“才刚喝两口,怎么又不喝了?我瞧着老爷吃了刘医生的药,效果很好呢。”
姨太太总归还年轻,两鬓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,神态也恭谨。然而卢维岳多看几眼之后,还是觉得厌烦,背往枕头上靠了靠,摆摆手,意思要姨太太下去。
王婉秋近来往卢照母女那里去得很勤,小潆现如今倒有一多半时间都养在周以珍身边。或许,老爷子心里正为这些家庭琐事生气,觉得姨太太背叛了自己,转而向女儿女婿投诚。卢维岳就是这样一个人,他最受不了权柄下移。
王婉秋于是越发捧着他,另端了一碟子蜜果上来,温柔道:“那就等会子再喝罢,先吃点果脯,岔岔苦味儿。”
任凭她怎么温柔小意,卢维岳只不领情。一把打掉姨太太递过来的梅子干,他怒喝道:“滚出去!滚出去!”
他们在一起这几年,卢维岳虽然有不近人情难伺候的地方,却从来没有像这样急头白脸给人难堪。王婉秋不免觉得委屈,她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地给人当小老婆,一样生了女儿,可在丈夫眼里,却还是有先来后到,有内外亲疏。
卢维岳逢人总说他偏疼二女儿,说以后要怎样怎样给她们母女体面,实则,她们母女俩拿甚麽跟太太、大小姐比呢?要说伉俪情味,也是他们原配夫妻才有,姨太太反正越不过去。要论父女之情,也是大小姐赶在头里,小潆比她姐姐小二十多岁,拿甚麽去争?
太太先前还跟一个黄包车夫不清不楚的,卢维岳知道了,亦不过是生气,是大动肝火,是摔东西骂人。他甚至不敢当面质问。这样不痛不痒发作一回,太太回心转意不跟那车夫好了,老爷子还上赶着到她跟前说好话,打断骨头连着筋,说白了,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。
要换了是自己红杏出墙,卢维岳会怎样处置?是扒了衣裳扔到大街上,还是找个铁笼子关起来?实在不堪设想。
王婉秋越想,越觉得看不到希望,眼前黑压压一片,她的终身,小潆的前途,全都不知去向。
偏这时候,卢维岳还在那里发老太爷脾气。他见姨太太只管低着头,一脸受气相,更要发雷霆之怒:“你不是爱去那边么!你去啊!去把阿照请过来!我这里,不用你管!”
从过来重庆,卢维岳的脾气就一日日坏了下去,喜怒无常,阴晴不定。姨太太念及这些年受他恩惠,一直精心服侍着,不成想到了今天,立临终遗言的节骨眼上,他却连听都不要她听。
王婉秋双眼一闭就是泪水,再也受不住羞辱,愤然跑下楼,一气跑到卢照她们那里才停。
仆人们都是见过姨太太的,看见王婉秋涕泗横流地出现,俱吃了一惊。他们都知道卢维岳近些时日都在害病,只当是老爷死了,姨太太才吓得这般花容失色。
周以珍也有些晕头转向,她本来在花园里教小潆踩脚踏车玩儿,看见王婉秋蓬头垢面闯进来,不禁脱口道:“这是……怎么了?”
王婉秋一肚子委屈没处说,看见小潆笑嘻嘻地在那爬车子,又是凄楚,又是感动。她扑到周以珍身上,伏在仇敌的肩头,嚎啕大哭。
小潆甚麽都不懂,看见母亲哭了,就眼巴巴地看向周以珍,软着声音喊:“太太。”
周以珍一手托着小潆放到地上,一手拍王婉秋的背,叫她别哭了,好好说话。
其实那边的事,卢维岳的病,周以珍多少能猜到一点。只不过王婉秋不明说,她也不好直截了当地问卢维岳是不是咽气了。
黄昏日落,斜阳西照,庭院里四面来风,已生了凉意。周以珍便一手牵了小潆,一手牵了王婉秋,一面往屋里走,一面问:“有甚麽话就直说,一味哭也不济事。”
王婉秋不知从哪拉出一条丝巾来擦眼泪,哽咽道:“老爷请大小姐去一趟,想是有话要交代。”
这样说,周以珍就明白过来——卢维岳也许真活不长了。
她心里顿时变得五味杂陈,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家庭里熬啊熬,熬了三十几年,终于熬到这一天了……压在头上的那一尊大石块,终于到了轰然倒塌的关头。
痛快么?也痛快。痛苦么?也痛苦。一路走来,周以珍毕竟付出过许多,青春,眼泪,良知,还有爱。
所以总觉得有点不甘心,卢维岳竟然是稀松平常病死的,她都还来不及报复他,他就要死了,那她这么多年吃的苦,受的罪,又算什么呢?算她倒霉?还是算她命不好?
这样说来,命运这东西,可真是磨人。尤其女人的命运,简直摧心肝。
周以珍忍不住又去看王婉秋,她还那样年轻,还那样娟秀,然而她奉为依靠的丈夫,却一样要死了。没错,她是该哭的,男人一死,女人的美貌大跳水,而孩子却仍在不知事的年纪……
卢照,她毕竟是大姑娘了,一点不用父母操心,在必要的时候,她还会弯下腰来保护自己。就像狠出了一口恶气似的,周以珍看姨太太的眼神逐渐变了,多了一些居高临下的神采。闹了这么些年,三妻四妾,到头来,不还是她这个正房太太比所有人都强?
真是大快人心。
这个世界总是这样,透着一股子邪门的诙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