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吗?”周正义讪讪。自尊有点受伤吧。
“我今天找你,不是要你和小羽父子相认,小羽有爸爸,我只是拜托你一件事,如果你还觉得对我有愧的话,就帮我一回。”
“你说,只要我办得到。”
“小羽他姐,也就是我后来那个带来的孩子,原在a大读书,今年快毕业了吧,却出了点事,被勒令退学,这对孩子来说是大事,一生的前途就在这里了。你能否帮忙说说情……”妈妈手抓住被角,用着最后的力气说着。
钟羽连忙扶住母亲,擦掉她额上的冷汗,说:“妈,你歇着,我讲给他听。”他把姐姐的事简洁地叙述了遍。这事周正义自然知道,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凑巧。
“我尽量吧,只是人微言轻,未必管用。”
妈妈点点头,努力笑一笑,太痛苦,所以笑歪了。
那个晚上,周正义没走。他守在妈妈身边尽着最后的义务。他给妈妈喂粥,揩她嘴角的残渣;给妈妈梳头,抚着她衰老的容颜;给妈妈讲当年的笑话,妈妈笑得满眼是泪花。
他们是怎样的开始?那时候必也是如花美眷、良辰美景。
可是现在,还不是落花流水春去也,天上人间。
钟羽远远地站着,眼里也都是泪。积聚了一个晚上的潮闷终于略略舒散了些。
周正义跟钟羽商量,要送他妈妈去医院。
“我已经安排好了,市里最好的医生、最好的床位。你把你妈妈说服。”
钟羽也希望妈妈能接受好的救治,虽然未必能挽回生命,至少走得不会那么痛苦。可是妈妈却很坚决,一定要回家,马上回家。
“别费那个事了,追究起来,对他影响也不好。他家那口子知道了,也不舒坦呢,咱何必破坏人家家庭……”母亲死到临头,还在为别人考虑。
“妈,市里医疗水平高,说不定呢……”钟羽哽咽着。
妈妈擦他的眼泪,说:“这全都是命。”想了想,又道:“小羽,跟妈说实话,你有没有想认他?他跟我说,想认你,把你带回家。妈知道的,你跟着他,以后或许就能走得顺当些。”
“我宁愿跟爸爸在家里种田。”
妈妈叹口气,道:“你别恨他。当年,也是两相情愿的事,怨不得他一人。小羽,你大了,可以自己决定……”言至此,妈妈身体忽然痉挛起来,她努力摁住腹部,把自己弓成一个虾。
第二天晚上,妈妈就走了。
医生从急救室出来,摘下口罩,面无表情地宣布了妈妈离去的消息。
周正义掩面痛哭。
钟羽当啷一下,木讷讷地枯坐到塑胶椅上。
夜幕已经垂下。这夜没有星月,浓黑到极点。
爸爸连夜赶来了,坚持要把妈妈运回老家。医院本不同意。周正义做了工作,派了车。临行前,周正义拿出一个信封,交给爸爸。
那是妈妈生命中两个重要的男人头次直面。都是差不多的年纪,可是一个如日中天,一个暮气沉沉。周正义心里会有比较后的优越感吗?
爸爸却也不怯场。伸手抽出来看,是一张存单:5万。
爸爸放好,交还给他:“礼金太高,不能收。”
周正义说:“算我的补偿。”
爸爸说:“小卉早不记得你欠她什么。”
爸爸将信封塞到周正义手里。周正义干巴巴地捏着。他会想起过去的美好吗?不过雪泥鸿爪,待到雪化,踪影皆无。然而心内,总会有被良心踢一脚的情况出现吧。或许就是某个夜里,他猛不丁坐起来,老婆压住他,“跟你说好几遍了,不要一醒就坐起来,小心脑溢血。”他去上厕所。前梦已经糊涂,但觉一抹悲凉爬进五脏六腑。人生转眼成烟,自己这副样子,算好算坏?
月亮无语。唯送清白一片。
母亲下葬那夜,父亲坐在门槛上,脉脉看星空。
钟羽坐到父亲身边,递给父亲一支烟,陪父亲沉默。就像小时候,他一有不开心,就会赌气坐在门槛上,父亲也会坐过去陪他,不说什么话。
父亲从来就不会说什么话。他只会用眼睛默默地关心你。
烟在父亲指间燃着,烧的时候多,抽的时候少,烧着烧着,烟灰就扑哧落到他的衣上,积下零散的一层。灰飞烟灭。
钟羽给父亲掸掉。露水在脚底生凉。
父亲说:“小羽,你妈妈去天堂了,天堂是个好地方,应该很开心,不会再疼。”
“是啊,你说,妈妈以前为什么很疼很疼还不肯去天堂?”
“舍不得我们。”父亲说。说完就哭了。
5
一个月后,调查结果出来了。当地报纸发过简讯:
本市xx公司老板郭建军心脏病猝死案水落石出。他因私人原因举报c区区委副书记孔季夏与政法委书记单晓燕有不正当男女关系,单听到口风,怕影响孔仕途,找他欲压下此事。两人言语冲突,致使郭心脏病突发猝死。案发唯一目击人单晓燕的司机钟羽供认,单当晚的确说了过激甚至带有威胁性的话,从而导致郭的死亡。单的过激行为也间接地供认着她与孔的非常关系。
处置结果也跟着出台。单晓燕除开党内处分外,也没逃过刑事处分。作为政法委书记,知法犯法,从严判决,被认定犯有过失杀人罪,将入狱服刑两年。孔书记则被调往b市某机构担任非领导职务。
钟羽毫发未损,先是调往政府办做司机,后因□办缺人,要借个人去整理档案,无人愿干这类差使,就把他给派过去了。
他日日稳妥地上班,但心里未尝没有隐痛。单晓燕服刑期间,他曾想去见他,但被拒绝。对于单晓燕的伤害,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释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