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和卫云章两个人,一前一后,各举着一面镜子,让崔令宜刚好可以从面前的镜子中,看到身后的镜子里倒映出的颈背。
崔令宜拿起湿透的、充满了刺鼻药味的帕子,再一次覆盖在了自己的后颈之上。
细细的水珠顺着脊骨滑落,在诃子面料上染出一道道深色的水痕。
她反手抓住药帕,盯紧了面前的镜子,开始反复揉压后颈的皮肉。
药水本就刺痛,她亲自动手,更是痛上加痛。尹娘子看在眼里,几次想要出声劝阻,最后又还是咽了回去。
在药水的多次刺激下,那块皮肤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红肿,然而,在泛红皮肤的衬托下,那块胎记的颜色,不淡反深,更加鲜明了。
她不信邪,几乎是像要揪掉那块肉一样,隔着药帕,狠狠地掐了下去。
棕黑色的药水从她五指间流下,帕子因为失去水分,逐渐变得粗糙,激起她脖颈上点点红粒。
“够了!”卫云章从她手里夺下帕子,丢到一边,“已经凉了!没用了!”
崔令宜却依旧伸出手,用指甲恶狠狠地刮过自己的皮肤,像是这样就能把那块颜色抠下来一般。
她平时不蓄甲,但这次出门在外,没有剪甲的工具,她的指甲已经长得很长。她这么用力一刮,后颈顿时出现五道鲜艳的血痕。
铜镜哐当一声跌落在地,卫云章将她的双臂反锁在身后,急道:“就当是我求你,不要再试了,不要再这么对自己了,好不好?”
崔令宜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镜子,可镜子里的景物却越来越模糊,越来越模糊。直到她眨了一下眼睛,世界重新清晰,可她也看见镜子里的自己,下巴上缀满了滚烫的泪滴。
尹娘子慌乱地收起镜子,道:“我……我去把镜子还一下。”
她匆匆忙忙地跑出房间,替他们把门关上。
崔令宜闭上眼睛,咸涩的泪水渗进她的唇角,像丝线一样爬进深处,锁住她的口腔,锁住她的咽喉,令她几乎喘不上气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为什么呢?为什么呢?
应该是梦吧,肯定是梦。不然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呢?
她想挣开卫云章,却发现自己手脚无力,若不是有卫云章从后面撑着她,她现在恐怕能像一滩软泥一样滑下床去。
不,不行,她要离开这个梦,好可怕的梦,这个梦里连卫云章都在禁锢她。
她咬住自己的舌尖,想让自己快点醒来,可不知为什么她现在连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。啊,对,她就说吧,是梦,刚才洗色时仿佛还有点疼的,现在竟一点儿也不疼了,果然是梦。
于是她更用力地咬住了舌头。
眼前的一切再次变得模糊,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,耳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尖锐的鸣音,令她听不清这个世界的其他声响。
她被隔离在了世界之外。
恍惚中有一股大力掐住了她的双颊,她不得不张开嘴,发出剧烈的抽吸声。铁锈一样的味道在嘴里弥漫,朦胧间她看到有一只男人的手在她眼前晃动,那手指上仿佛还沾着什么红色的东西……
有点像血,谁的血?卫云章流血了?
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那个禁锢自己的力道消失了,她想站起来,却眼前一黑,失去了知觉。
卫云章抱着崔令宜,在屋子里坐了很久。
直到尹娘子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推开门,探了个头进来,他的眼珠才微微转动了一下。
尹娘子看到倒在卫云章怀里不省人事的崔令宜,不由大吃一惊:“她怎么了?”
她关上门,走近发现卫云章手上和崔令宜唇角还有干涸的血迹,更是倒吸一口冷气:“这是……”
“大约是想寻死。”卫云章的声音有种压抑的平静,“若不是我及时发现,敲晕了她,舌头都要咬断了。”
尹娘子又惊又惧:“卫大人,师姐她莫非……真的是……”
“劳驾,替我去叫辆马车吧。”卫云章道,“我得带她回家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
尹娘子匆匆出了门去,卫云章则弯下腰,用盆里的清水洗了洗手,然后又替崔令宜拭净了嘴角的血迹,最后帮她把所有衣服一一穿好,又把衣上褶皱一一捋平。
不一会儿,马车到了,卫云章起身,将崔令宜打横抱起,走出了四夷馆。
四夷馆内的守卫看见昏迷不醒的崔令宜,俱是露出了吃惊的表情:怎么竖着进去半日,最后横着出来了?
但他们自然不敢多问,短暂吃惊后,又迅速调整表情,继续威严不阿地守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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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霞如锦,焰云四溢。
崔令宜又一次见到了卯十二。
他还是和多年前一样,和她并肩坐在拂衣楼据点的走廊上,一边啃馒头,一边眺望着不远处的烟火人家。
卯十二还是那句话:“好想给他们当儿子啊。”
一户姓付的人家,普通百姓,老来得子,十分溺爱。卯十二羡慕多时,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。
崔令宜也依旧是那句话:“下辈子吧。”
“你好冷酷哦。”卯十二转过头来笑,“那我明天就死掉,后天就能给他们当儿子了。”
“投胎没那么快吧,而且我们作孽这么多,应该会进畜生道吧?”
卯十二说:“可我连名字都想好了。”
崔令宜:“叫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