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血是不是……”黄二有些难以置信。
“止住了。”远志回道。
李济心口悬着的石头总算能放下一半,可仍不过是一半,因为伤者很虚弱,缝合是紧接着的下一关,他还是要快,不仅快,还要细,末节都不能有任何松懈,可是此时他却发现,他的手因为方才抽箭的紧张,抖得更厉害。
“穆大夫,你来缝合,我帮你补针。”李济沉声道。
穆良抬头看了他一眼,并不多言却明白了。
三人之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,聚精会神,一旁的灯油已经烧得快要见底。
“啊!”只听眼下一声怆然惨叫,将原本要换灯的人唤回了神,压着他的手只能再度手紧,重重按在他的肩上:“黄二,搭把手!”
伤者意识朦胧,一时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,不知道眼前是鬼门关还是人间世,却在一片混乱光芒中似乎看到了故人:“我是不是,快死了……”他声音沙哑地艰难却不甘心地问,以为自己用尽了力气,其实很轻,越来越轻。
“阿闯!我们都在这儿呢!”
“沈大哥,我没用,恐怕挺不过去了,拜托你照顾好我阿娘,不要跟她说我死在金陵……”
“闭嘴,天一堂的大夫冒着风险救治你,你此刻说丧气话,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冒着风险把你送进来的我们!给我振作!”沈真褪下初见的凶恶脸孔,虽然是厉声的呼喝,却听得出热血和温柔。
“你的情况没有那么糟,别害怕。”是远志的声音,她安慰道。在这样的场合里,女人的声音闯入总是很古怪,然而虽然古怪,但蔓延着安宁祥和,总能让人在弥留之际想起慈母,连鬼怪都能放下屠刀。
可是阿闯听不进去,他此刻能感受到的只有疼,像肩膀的骨头被生生踢断了的疼,他满头冷汗,只能咬牙忍着。
“大夫,还有麻沸散吗?”沈真问。
“没有了,仅剩的一点都给他了。”
“那我去找别的医馆借。”黄二说。
“来不及了……”李济回道:“伤口缝合必然痛,你们若连这种痛都忍不了,还想成什么事!”
一句话扔给沈真,让他背脊颤抖,戳到了他心嘴深处。可远志听来却不由侧目看着师父,心中替他后怕,幸好这里没有旁人。
沈真如梦方醒,掀起袖子,将手臂送到阿闯眼前:“疼就咬着!”
阿闯神思游离,沈真的话听一半漏一半,然而沈真伸手凑到眼前,他如同几近沉没忽见浮木,张口咬了下去,这一咬仿佛是把自己身上的痛传给了他,几乎要把他咬出血,黄二光是听那微妙而恐怖的声音,就足够胆战心惊。
“大夫,能不能快点儿。”黄二颤声催促,甚至透着股临阵脱逃。
“闭嘴。”穆良开口喝道,他脾气孤冷,此刻更说不出什么好话。
远志替他解释:“大夫治伤期间要全神贯注,你不要吵他。”
黄二只好乖乖噤声,于是只能看着沈真阿闯干着急。也是奇怪,他平日最看不起女人,如今却觉得眼前女大夫与他们无异,她凝眉一斥,他鬼使神差不作声。
穆良最后将线拉起,接过远志递上前的剪子,一刀下去,线断成两截,阿闯总算平静下来,穆良放下手,重重地松了口气:“好了。”短短两字,说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心情,再一抹额头,已是汗如雨下,险些低落在伤者身上。
沈真探了探阿闯的鼻息,温热人气微微翕动,他的指尖能感受到。
“接下去需要静养,箭柄拔出不过是第一关,之后外邪攻心,还有一遭罪,到时候高热频发,最缺不得人照顾。”李济缓缓说道,手不自觉撑着桌沿,远志抬眸,从他苍白的脸色中看到疲倦。
“师父,你们去休息吧,这里我来收尾。”
李济摆了摆手,刚要开口,直觉耳边狷风,噗通一声,沈真和黄二已经跪了下来:“三位仁医在上,请受沈某一拜!”
“你们这是做什么!”李济讶然。
“神医圣手,沈某是一介粗人,没有别的本事,但救命之恩涌泉相报,我们三个当牛做马也会用一辈子报答您三位!”
“不敢当不敢当……”穆良慌忙倾身,想要扶起他俩,医馆里病患得救下跪感谢是常事,可即便再常,他们还是从没有习惯过。
李济开口道:“你们若要报答,当行正路,不可误入歧途,报答世人便是报答我们,报答了双亲……”
沈真低头抱拳,不发一语,与黄二两人苦涩往事涌上心头,不免怆然:“若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,谁不想做好人,谁不想行正路?我们从端阳来,田里闹了灾没了收成,偏赶上北方内战,大批北人往南逃,他们带刀有马,抢了我们的粮,占了我们的地,乡亲们告到衙门去,挨了一顿板子又都遣了回来……我们才知天下没有公道,可我们还是和那些北人硬拼,他们有马有刀我们就抢,就用肉身和他们蛮干,可是官府不抓他们,反倒是我们!”
沈真字字泣血,双眼通红,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,他和北人肉搏都不曾落泪,但此时却因李济的一句劝慰,卸下所有防备。
黄二心中隐痛,不禁落泪,远志听闻虽不曾经历,却也感同身受,她万没想到,新帝上位,这样的乌黑世道却还与旧时一样。
沈真声泪俱下:“老家待不下去,四处投告无门,眼睁睁看着人散的散,死的死,家底也空了,眼看着真要把我们往绝路上比,所以才不得已往东走,结果路过衙门听到风声,当我们是反民,恨不能都抓了好去邀宠,阿闯就是逃命的时候中了箭,我们实在是没法了,才找到了这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