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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个普通的早上,她随口问兰若珩:“你的头发怎么这么长了?”
发现这件事的契机好像很突然,因为朝夕相处的人,其实很难发现对方日复一日的细微变化,也许到很久之后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才会蓦然发现这个人其实已经与最初的样子截然不同了。
现在他和哥哥一样,长发偶尔简单束起,更多时候就流水一样披在肩上。其实不止头发留长了很多,相比于初见的时候,他的身量似乎也长高了些。她伸手比了比,如今自己的额头好像刚好在他下巴的位置了。
这时哥哥若有所思地说起,再过上一年,他也该到及冠的年纪了。
于是这时她才想起来,兰若珩在她身边已经有快要两年了。
在人类里面,地位越尊崇的,出行越是前呼后拥、众多仆从随扈。但妖魔恰恰相反,力量越强大的越不喜聚群,从她有记忆以来,行走天涯一直都是兄妹两个为伴,最多再从她的鬼车们里面挑一只带着。闯王起初也想派几个术士跟着他们,不管目的到底是服侍还是监视,总归这些人后来都陆陆续续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。
但兰若珩留了下来。
个中缘由到底如何,好像也没有人细想过,总之,不知不觉间,她身边好像就理所当然地有了这么一个人。
距离劫法场才过了半年有余的时候,彰德府的城墙上还有他们两人的通缉画像挂着。趁着夜色,她撕了一张下来,发现大概是为了突出反贼的气质,上面把他们两个画得獐头鼠目,五官倒还是那个五官,可怎么看都活像一对正开了黑店做人肉包子的土匪。
被人画得青面獠牙已经习惯了,可画得这么贼眉鼠眼还是第一次,她一时间很不乐意。于是他从路边削了一截树枝下来,在城墙的角落里龙飞凤舞地画起了什么。灵力透进去,树枝比烧红的刀子还要锐利几分,墙砖上发出细细的嗤声,她凑过去看,上面印迹深深浅浅,寥寥几笔,勾出了一个腾云的龙形。
兰若珩放下树枝,她仔细端详片刻,又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:“你不是也正在被通缉吗,你呢?”
于是他又在龙背上补了一只小人。
妖魔里的君主,竟然让一个人类骑到了背上,这事似乎怎么想都有些不对,但其实第一次带他飞起来的时候,她是出于恶作剧的目的。
一生都在地上行走的人类,对高空里的厉风和寒冷毫无准备。那一次回到地上,他的脸色果不其然地白得像张纸,扶着树吐得昏天黑地。最后她自己也觉得实在是玩过了,有些不好意思,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,正在旁边纠结,这时他抬起头很安静地朝她笑,脸上还没什么血色,一双眼睛里却像是漾着光,说原来从那么高的地方往大地上看,是这样的感觉。
就这样后来又有了第二次和第三次,不过他很快就学会了用结界包裹住自己,她也想出了捉弄他的新花样。她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么做,可能是因为他怎么逗都不生气,总是望着她笑,也可能是因为去大鲜卑山的路途足够遥远,她有足够漫长的闲暇光阴可以挥霍,宽裕到甚至可以用很长的时间来观察一个人类。
相比于妖魔漫长的寿命而言,人类就像拂过礁石的流水,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形形色色的人,面目都模糊不清。他们是谁,他们去往何处,对她来说不会留下一点痕迹。现在,因为一个偶然许下的承诺,她从流水中掬了一捧在掌心,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命。
一路向北的旅程里,兰若珩的法术成长得非常快,毕竟这样不世出的天赋悟性,只要有人给他点出一条正确的路来,剩下的自然都是通天坦途。不过渐渐的他们兄妹都觉得很诧异,因为他进境最快也用得最顺手的,居然是幻术。
在众多流派繁杂的术法中,幻术是最艰深的一种。因为移山填海、铜筋铁骨,只要功力到了,其实都是自然而然就能为之,但幻术却格外的不同。因为种种真幻交错皆在施术者的一念之间,对别人来说越难以分辨,对施术者自己来说也是一样的越发凶险。术士正统的修行方式里,不到略有所成,是绝不敢先涉猎此道的。
有天她问他是怎么做到的,他却半晌都没回答,嘴唇轻轻抿了抿,显得好像有些踌躇。她耐心等了片刻,终于忍不住朝他伸了伸手,他于是很听话地凑近了些。
再支支吾吾你今晚就没有饭吃了,你的那份让鬼车一起吃掉——她正打算这样说,却突然愣了愣。
这张脸正不加遮掩地暴露在她眼前。
额角的碎发被风拂动,一点夕照的光泽下,他皮肤上细微的绒毛似乎也显得分明。这双翡翠一样的眼眸正微微低垂着,避开她的眼睛望向颈边,也许他此刻也有些紧张,嘴唇仍然稍稍抿着,下颌线微微绷紧了,只有清浅的呼吸声隐约可闻。
有很短暂的时间,她好像晃了晃神。
这当然一直是很漂亮的一张脸,否则她也不会刚刚认识就跟着他跑回家去待了半个多月。现在,五官明明是一模一样的,和洛阳城中时相比,这个人类少年的t气质却仿佛发生了某种极其微妙的变化,和他那块传家的玉佩一样,仿佛褪尽了血光,露出羊脂白玉澄净柔润的底色来。
她还在天马行空地遐思,只是眼前的人久久没等到动静,忍不住微微抬起眼来瞧她。视线毫无准备地撞进对方的瞳孔里,他又飞快地撇开了视线,呼吸好像也正微微屏住,像是生怕会惊扰到了什么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