柴怀叙哈巴狗一样去追孟瑛。他在屋子里闷坏了,好容易遇见一个同病相怜的,就想拉着一块说说话,逗逗闷子也好。
“他们这会儿正在里面豁拳斗酒,你若不怕醉,尽管进去!”
孟瑛是一个酒量捉襟见肘的山东人,喝一点就吐,万万上不得酒桌。卢小姐跟郁先生都各自有事做,此时去找他们也是无益。左不过那时候男女交际已开明许多,孟瑛索性也做一回新式女人。
恰好不远处草坪上有个秋千架,孟瑛自顾自坐了上去,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跟在她身后。她立马反客为主,质问道:“你是谁?”
“我姓柴,严家四少奶奶是我表姐,我母亲是苏州王太太的舅表姊妹。”
说话这样饶舌,孟瑛立时就有一点不耐烦,她丈夫李鸿就是这样的男人,一句话颠来倒去也说不明白,是个抠门的大结巴。姓柴的年纪轻轻,怎么就有这种讨人厌的毛病。孟瑛不说话了,她对冒冒失失的年轻男人并没有多大兴趣。
抑或,她对男人这种东西早已经失望透顶,一个李鸿就够人受的了。
柴怀叙也将要二十五了,倒也不是没见过女人,他大概也能猜出面前这个女人的年纪。至少不年轻了,尽管相貌还是周正,人也清瘦,但岁月风霜的痕迹藏不住,眼神更不单纯,可能大上十岁也是有的。婚应当早就结过了,但丈夫肯定对她不好,她的眼睛里尽是冷漠。
被爱的人绝不会这样。
柴怀叙默默揣度了一会儿,又抬眼去瞧孟瑛,已经在心里将她认定为一个极有风韵的女人。并非世人想象中那种妩媚,只是寒素,薄薄一件菱格大衣,眉毛又细又长,瘦出尖下巴,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件像样的首饰。只有襟上那一只心形梅花胸针瞧着还有一点别致,但那也是铜鎏金的,已经很旧了。
孟瑛轻轻踮踮脚,秋千就自己往外飞。她早已经过了人倦彩绳闲的年纪,人在秋千上坐着,心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,眼底浓愁,怎么也散不开。
柴怀叙待要讲话,孟瑛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怀叙不解,脸上挂着一个颇为局促的微笑,他是准备放出手段来蛊惑她的,奈何她的戒备心实在太强。
孟瑛在秋千上荡来荡去,只用看孩子的目光看柴怀叙,是的,在她眼里,他不过是一个不知事的孩童。
“你似乎,很讨厌我?”怀叙笑问。他终究不死心。
孟瑛侧脸过来定眼望着,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。她说:“哼,讨厌,你配我讨厌么。你们这群富家少爷惯常都是不要脸,花花轿子众人抬,不拘何时何地,沾了女人就忍不住要施展情调,呸,也不嫌恶心!论年纪,你妈也比我大不了几岁,还想调戏我,你哪来的脸呢?”
柴怀叙不妨她把话戳得这样破,又急着为自己辩解,正巧这时严家的小丫头过来请他进去,说是四少奶奶有请。母亲临行前的嘱托,怀叙尚且记得,也不好再跟面前的人多作纠缠。
只他还不知道孟瑛的名字,几个箭步冲出去,又回过头来问:“你等着!我一定还来找你!”
孟瑛朝他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。
月怀
伊文跟她四嫂狠吵了一架,卢照在中间怎么劝和都没用。
姑嫂两个都在茶厅里坐着,王颐气得耳朵都红了,伊文却把脸朝向另外一边,伏在桌面上,只是哭。
“我费心费力地操持,我为了谁?我还不是为了你!如今的生活,今日有明日无的,哪天洋枪利炮从头顶上轰过来,你这些哥哥嫂子都是没本事的人,护不住你!我找个人守着你怎么了?你怎么不识好歹呢!”
伊文那天的气性也很高,外界对她命运的摆弄已令她烦不胜烦,何况王颐跟她一向又是很亲近的,便更加重了那一层失望。
“真到了九死一生的时候,谁还顾得上谁?你用不着把话说得那样中听,我知道你们的心思,不就是嫌我在家里碍眼么!这些年,我被你们作弄得还不够?太太在世的时候就不喜欢我,爸爸和几个哥哥对我也不过尔尔,先前替我说亲,找来那么一个人,看着比爸爸还老,你又不是不知道!现在你又故技重施,你又找了人来羞辱我,四嫂,真枉费我们相识一场!”
她那样呜呜咽咽地哭着,哭得王颐心里也一阵酸楚。她不禁有些败阵,又放缓语气,劝道:“就是因为先前那个太不像样,我心里总觉着对你不住……柴怀叙不说别的,光相貌就不止强了多少,他母亲我也见过,年纪大了耳根子软,极好说话,嫁过去至少不必受婆婆这一层苦。世道这样乱,我不过盼你的好罢了!”
伊文一句也没听进去,哭声反倒越发悲切,她反问王颐:“嫁人的苦,你自己还没吃够?你嫁给我四哥,他怎么也算得上年轻有为,你执掌一大家子,说一不二,何等风光,你开心么?你高兴么?你不说我也知道,你日日都在后悔!嫁进严家,成为严子陵的太太,这不是你心甘情愿的!现在你倒要来逼我了,简直跟我那些狠舅奸兄没有分别!我恨你!我恨你!”
王颐被这番话说得脸色惨白,可越是伤情,越是哭不出来。卢照看她脸色很不好看,冷汗长流,倒像是得了甚麽急症,赶忙就去扶她的手。
王颐却混自不觉,她手上攥着一根纱巾,全汗透了,浑身冷颤。
真相,往往就是这样简单而又惨烈。
伊文的话一点没错。从嫁进严家那一天起,王颐没有一天不在后悔。严子陵随时记挂着的家国大业,无数次的愤世嫉俗,她这个做妻子的,既不懂得,也不信任。从出嫁以来,她没有一天是安心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