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事乱麻一般拖着她,就因为她是严家四少奶奶,是严子陵的妻子,所以她一时一刻也不能松懈,否则就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窝囊,不济事,净给人添乱,没出息。
然而这一切都是她情愿的么?当初明明是严子陵求到苏州去,在王汉章夫妇面前指天誓日地说要娶她,说今生今世只待她好,不然她未必肯嫁。
可嫁过来了又怎样呢,整日价地穿金戴银,光鲜亮丽,然后呕不完的气,理不完的事,吵不完的架。
没有孩子的时候催着要生,拼死拼活生下个女儿来又碍了人家的眼,女人这辈子又算个甚麽呢?现在好了,诚心诚意为小姑子打算,她却说你是狠舅奸兄,把你跟男人相提并论。
恨不得把人冤枉死。
王颐两片唇开开合合好几次,就是说不出话来。百口莫辩,这似乎就是女人的一生。
那时候,伊文脸上的泪也干了。她是盛装打扮过的,脂粉含糊着泪水,厚厚叠在腮颊,很不好看。卢照只好请小丫头去打水,她自己则松开王颐,转而替伊文收拾起面容。
“不要吵了,好么?”卢照的声音也难免哽咽,“一人有一人的活法,作甚麽要吵呢?”
伊文夹袍上绣着一朵很大的玉兰花,她一直盯着看,又哭了。她后悔对王颐说那样难听的话,她明知她素来忍气吞声,她一早算准她不会回嘴,所以她才往她最痛的地方,狠狠踩上一脚。真是猪油蒙了心了。
王颐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,双眼失神,只觉孤凄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捂着胸脯吐出一口血痰来,这才放声痛哭。
锦如一直只在门口听着,她跟王颐还有伊文的关系尚且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,况且她既是做嫂子的又是做妯娌的,姑嫂之间的争端,最好就是不插手。左不过王颐跟伊文都不是度量狭小的人,她们之间的事,就放她们自己解决罢。
听到王颐放声哭出来了,锦如反而放心些,只悄悄提了裙角,到戏台牌桌上去招待客人。王颐跟伊文两个人估摸着还有话说,外头那群人总要人出面应承,没有比锦如更好的人选了。谁叫她也是严家的媳妇,她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男人的丈夫,依旧豪气干云地坐在女客堆里哗众取宠。故而,维护家庭的责任,她应当也有一份。
锦如刚进客室,还来不及说话,里头的人倒先躁动起来。王颐娘家那些姊妹兄弟都是知道原委的,牌打够了,戏听足了,一股脑就要往茶厅涌,都是要看风华绝代的严五小姐。锦如唤来丫头老妈子,奈何对方人多,根本抵挡不住。
要真只是四少奶奶同五小姐拌嘴,落在外人眼里,不过是未出阁的小姑子对嫂子使小性,原也不打紧。这事乱就乱在,里头还夹着一个频遭冷遇的柴怀叙。他正被一群看热闹的红男绿女往茶厅推,面红耳赤,瞧着就怪臊。
剃头挑子一头热,严家跟柴家这门亲一准儿成不了。柴怀叙想得很清楚,严家五小姐明摆着看不上他,他再这样没皮没脸地往上凑,实在没道理。奈何周围跟着一群糊涂虫,看不懂主人家的眉眼高低,只知道瞎起哄。
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挤进来,要真撞见严家四少奶奶并五小姐抱头痛哭,这不等于看严家的笑话么。柴怀叙尚且没有这个胆。
幸亏还有个三少奶奶在一旁打圆场,寻了个开饭的借口出来,有礼有节地把客人们都请到餐室去,否则也太难堪了些。
柴怀叙往里进的时候被推在头阵,往外退的时候又不知被挤到哪个犄角旮旯,途中不小心撞到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,他还客气道一声失礼了。
秋原之前就听卢照提起过,王颐预备替伊文保媒,定的人是一位柴姓小少爷,将才又听王家的小姐们满口不绝地拉着一位青年打趣,阴差阳错地,他倒把柴怀叙认了出来。
柴怀叙却没想那么多,他心里一直在想严五小姐放他鸽子这回事。他也知道齐大非偶,依着严家的门第,看不起柴家小门户也正常,但就是心里不大痛快。原就是严家这头先示的好,母亲又三番五次地劝他,不然何至于来受这等闲气。
柴家再是势单力薄,也不是全无家底,寻了门当户对的小姐结亲,难道不好么?不知怎地,柴怀叙又想起今天在严家花园遇见的那个女人,那个已经结过婚的女人。她能说会道的,不比神出鬼没的严伊文好?
柴怀叙想着想着,又忍不住嘴角向上扬。
秋原留心了一会儿柴家少爷的言行,看他一时紧皱眉头,一时似笑非笑,反倒觉得这个人还有些意思。
吃过午饭,王颐和伊文姑嫂俩才换了副面孔出来待客。因为来的大多都是王家那边的兄弟姊妹,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王颐在亲戚丛中长袖善舞。伊文静静跟在她四嫂身后,不过是赔笑脸罢了。
严家的权势尚且还有些威慑力,饭前那些尴尬,在场的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。王家的女孩子们看伊文生得那样清隽文雅,脸上的笑也不像装的,就以为她已经下定决心了,有意无意的,她们又把柴怀叙拿出来说。
伊文并未理会这一群人,王颐当着外人虽然没说什么,却悄悄从袖筒里拍了拍小姑子的手。伊文知道,这是请她安心的意思,于是笑得越发和气。
跟同辈们打完招呼,王颐才想起来在另外一间房打牌的王太太,问了小丫头和老妈子,都说太太忙着打牌连饭都不吃。王颐深知养母的秉性,叹了口气才叫佣人们把饭菜备好,她亲自拿去给王太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