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,王太太那天是最早到严家的,只没有跟小辈们一块厮闹,一直在跟太太们推牌九。她爱好这个,几乎是当成女子职业在做,被人戏称是“女子打牌员”。
伊文其人,王太太先前也听说过,是个有才气的,旧体诗做得蛮好。至于管家理事这一项才能嘛,相信有严家的高门底蕴在,也差不到哪去。就是年纪大了点,光绪三十年生人,要比怀叙整整大上七岁。但以柴家的门第,配严家这样的岳家,属实是高攀了,许多事,当然也就不能较真。
大体而言,王太太还是有意多接触接触伊文,男婚女嫁,当然还是知根知底的好。
眼见王颐端了饭食过来,王太太依旧一眼不错地盯着牌桌,顺手还碰了一张七筒。
“您不吃饭呀?天天晚上打还不够,到我这儿了,还是打。干脆,您守着那几张红中过一辈子算了。”
王颐把托盘放到另一张空着的圆桌上,她自己则走到王太太身后,双手压在养母肩上,催促道:“先请朱太太替您一下,我有话同您讲。”
朱太太是跟王太太一般年纪的牌迷,坐了小半天的冷板凳,正是技痒难耐,赶忙就道:“四少奶奶想是有好东西要私底下孝敬您,您还是跟她去一趟罢,瞧把少奶奶急得,亲自来捉人了。”
王太太将信将疑地从牌桌上下来,心里忖度着王颐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,指定没有好事。
果然,就听她轻声道:“怀叙跟伊文的事,我看算了罢。”
严家那时占着钱权名位上的优势,这一场亲,柴家本也就是任人摆布。但到底也是互相通过气的,这样没头没脑地就要算了,王太太还是有些不甘心,又道:“是五小姐的意思?她见过怀叙了?”
王颐扶了养母在餐桌前坐下,自己只站在一旁。王太太示意她坐下说话,王颐也只是摇头:“这次是我对不起表舅母,改日一定登门赔罪。婚事虽不提了,但两家还是亲戚,怀叙日后若有中意的小姐,我一定倾力相助。伊文的事,就当咱们没提过,您什么都不知道,回去对表舅母,也只说两个孩子没有缘分,这事就算揭过了……”
柴怀叙算是王太太娘家出挑一点的后辈,为人做事什么的先不谈,至少相貌出众,话也灵透。严家自己纡尊降贵把人叫了来,又端着架子不让亲近,柴家再是上不得台盘,也不至于这样被人拿来消遣。
王太太再说话,就暗含一点不满:“怀叙也算是你的弟弟,小颐,你偏心也别偏得太厉害了。”
月意
柴家的房子,要偏远许多,柴怀叙在严家攒着一肚子气,回去的时候又等了半天的公共汽车,好容易挤上去了,还被人踩掉一只鞋,下车的时候好一通找。怀叙的脸色于是越发跟锅底似的,难看到了极点。
世人都说穷人的日子难过,殊不知,柴家这种不上不下的人家也自有一份辛苦。虽说是呼奴使婢一大家子人,太太小姐们出门也有汽车可坐,一旦背了人,就又是另一回事。
怀叙的父亲早不做官了,现如今都是母亲拿了嫁妆出来供养一家二十几口人。柴家的财政系统该是多么紧凑,可想而知,说是一块钱掰成两半儿花也不为过。
后辈里也没什么成器的,难为一个大小姐嫁得好一点,亲家却不是个好相与的,每逢大小姐回娘家,亲家太太免不了又要给她立规矩,一来二去的,大小姐索性一咬牙,就把娘家的父母兄弟都抛到脑后,绝口不提了。
女人的世界里有一个亘古难题,那就是婚姻。像后来的二小姐、三小姐、四小姐、五小姐、六小姐,就一个比一个低嫁,俱是不如人。怀叙年纪最小,小厮长随们打着千喊他七少爷,柴太太夫妻两个盼天盼地盼来的老来子,也没什么大用处。
香火一续,祖宗那儿倒是糊弄过去了,然而活人的世界,却依旧只有穷,只有寒酸。
这些年为了维持家业,柴太太也不知典卖了多少东西,最开始是值钱的古玩字画,后来是金器首饰,慢慢地,皮袍子也拿出来卖,好一点的绣品也卖……卖来卖去,柴太太那一笔丰厚的嫁妆,说话就没了。只好拿出房子和地继续抵,原来几进几出的大宅院换成住不开人的洋房,胭脂铺首饰铺全叫人贱买了去。
卖完死物,就卖活人。从大到小六位小姐,嫁了五花八门的女婿,姑爷们的职业一个比一个花哨,家里的进项也一个比一个不中看,因而帮衬不到丈人家。柴家的穷日子,还是一眼望不到头。
怀叙出生那年,他母亲都将五十岁了,生育得格外辛苦,差点一尸两命。因为得之不易,所以柴太太对小儿子含的期望也高,从襁褓里她就喊着怀叙的小名,要他快快长大,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,这样,柴太太才好把家里的担子卸出去。她毕竟已经不年轻了,柴家的未来,除了怀叙,她不敢想还能交给谁。
故而,怀叙的婚姻,想也由不得他,务必是要往上靠的。考虑到自家落魄,柴太太一开始也不敢肖想严家那样的门第,托了王太太说项,无非就是想找殷实之家。
严家五小姐,算是意外之喜罢,除了岁数大一点,真挑不出别的毛病。柴太太自己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,她很清楚严家的女儿会有怎样出色的相貌,谈吐以及学识。
柴太太特别希望能促成这一桩婚事,怀叙一从严家回来,她就追着问:“怎样?怎样?”从客室一路追到怀叙睡觉的地方。
怀叙身上那件西装是赁来的,下午还要拿出去还给裁缝店。他一回自己屋子就换了旧袄,过后才对柴太太露出一个勉强的笑:“想也知道是不成的。严五小姐神仙一样的人物,我一事无成,哪里入得了她的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