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很知足,卢照。跟你在一起,成为你的丈夫,是我这辈子唯一成功的事业。我只是想告诉你,尽管我们的婚姻也面临着纵然举案齐眉,到底意难平的窘境,但想想王六小姐夫妻,想想沈三小姐的夫妻,至少我们还有举案齐眉……抑或,我只是想再对你讲一遍,卢照,我爱你。”
他凛然问:“你爱我么?”
卢照并没有口头上回应这句“爱”,她只是抬起头,深深地望着郁秋原,望进他心里去,然后流泪。这就是她一贯回应爱的方式。
四周静静的,秋原用指腹轻轻擦拭太太的泪水。爱是希望。
月瑶
严子钰说他生了很厉害的病,治不好那种,锦如并不相信。
那天晚宴结束,因为时间已经很晚,他们夫妻就都歇在家里,住同一间屋,躺同一张床。
锦如不大睡得着,翻了好几次身,她也不习惯严子钰身上的气味,闻着总感觉胸口闷。起来倒茶喝,茶壶却是空的,锦如又走回床沿边坐下,一脸平静地盯着窗外。
严子钰不知什么时候醒了,或者一样睡不着。他那副身子已经完全叫烟酒糟蹋得不成样,套了一层皮的骷髅,面黄肌瘦,肚子却大得像皮鼓,活死人一般。
锦如无意中瞥见丈夫赤裸的上身,赶忙捂住嘴,把脸转到另外一侧。真令人作呕。
严子钰倒像是没看到太太嫌弃的目光似的,半坐起,指着桌上一只白瓷杯,笑道:“橘子水,我一口没喝。”
那天晚上,严子钰刻意在亲近锦如。他当着众人的面牵她的手,非把她拱到严家三少奶奶的位置不可,锦如不依,他就生气,扬了手要打人。后面当然没打成,笑话,镇江沈家的小姐,哪里是旁人想打就能打的。
锦如一样生了气。她从头到尾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看严子钰,仿佛他再怎么胡作非为,她只拿他当空气。他们尽管头顶着夫妻名分,可她却从来也不在意自己的丈夫,她一心一意,只喜欢另外一个男人。
陈济棠,严子钰也听说过,很年轻,很倜傥,比自己强多了。所以也不怪锦如会喜欢他,谁不喜欢美丽的事物呢。
破天荒地,严子钰主动问起妻子的情夫,以一种淡淡的口吻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还在一起么?他好像没过来重庆。”
花旗橘子挤的水,还挺甜的,锦如双手捧杯,喝了很大一口。丈夫口里提到的那个人,她再想起,内心还是一阵微弱的牵痛。已经很久都不通音信了,陈济棠不来信,锦如也不会主动问他的好。或许还活着,或许已经死了,谁知道呢。两不相干罢。
“我们?哪里来的我们……不如先谈谈你们罢。你和姨太太,她近日又为你添了一位千金,还没来得及恭喜你。”
“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,哪里说得上恭喜不恭喜。”
他们夫妻,一向相顾无言,没什么体己话可讲。严子钰那晚却一反常态,嘴上滔滔不绝,从没了裤裆里那东西,他还是第一次有那么多心里话要剖白。
他提到很多人,说死去的娄烟湄,他说自己恨透她了,巴不得她早死。说死去的冯曼,他说对不起,但那真是个狠心的女人,真下得去手,一刀把他后半辈子捣没了。说严启瑞,他说自己父亲是陈世美,见一个爱一个,把妻妾儿女害得不人不鬼。说起严子陵,他说真羡慕,他说他也想成为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……
说着说着,严子钰就开始哭。他的哭声很难听,粗粝沙哑,略带着恨海难填。
锦如搞不懂他在干什么,是真情流露,还是一时兴起,所以她只是端起瓷杯来,又喝了一口橘子水。这下就没那么甜了,多了一点暧昧的酸。
严子钰还在那里长篇大论。
“沈锦如,你知道么,第一次见你,我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你。第二次见你,我们去看电影,你当着我的面,为另一个男人哭,我就知道你这辈子都不会对我好。当然了,这世上对我好的人,原也找不出几个。”
“姨太太对你好,她为你生了四个孩子。在我们结婚前夕,她甚至还为了你向我下跪。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……”锦如突然顿了顿,掉转话锋道,“不过,这都是后话了。我们的婚姻,哪怕名存实亡,依然支撑到了今天,相当不赖了。”
“我母亲,只是严家一个不知名姓的下堂妾。我从生下来,就不得父母爱宠,当面背面,太太都骂我是杂种,混账货,下流胚子。十五六岁的时候,我读书一样用功,太太看不过眼,经常叫了我去替她烧烟。一来二去地,我也染了烟瘾,慢慢又学嫖,学赌,学养戏子,以至于今日,一切都毁了。前两年,爸爸替我向沈家求亲,我亲去镇江见你,你生得真好看,真教人喜欢。后面有一段日子,我学着戒烟,不敢告诉任何人,我怕他们讥讽我。鸦片也许是戒不掉的,可我的情感,那些稀薄又暗昧的爱,我不想任人奚落。”
很快,橘子水就喝完了,锦如意犹未尽地放下瓷杯。真苦啊。她左手腕上挂着一只银铃手镯,一碰就叮叮当当响,在寂静的夜里,那声音尤为清脆。
忽而又吹了一阵风进来,床帐只放了半面,严子钰上半身在明,下半身在暗,犹如他的话一样,叫人捉摸不透。
窗户底下放着一把老酸木枝躺椅,锦如披了衣裳坐过去,又隔了许久,她才侧过头去看严子钰。她想,她跟自己那位滥情、纨绔又不堪大用的丈夫之间,是没有情意可谈的。因而,她只是可怜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