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还想到了自己对襄儿微妙的嫉妒,想到了过年时卫云章一家人其乐融融打雪仗,多她一个不多,少她一个不少,她可有可无的存在。
她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“崔令宜”,享受着“崔令宜”应该享受的荣华富贵,却并不会去奢望得到“崔令宜”应得的爱。荣华富贵,只要她努力,当上门主,也可以过得很滋润;但所谓的爱,建立在虚假身份上的爱,却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。与其失去后难受,还不如从来不曾拥有。
可现在,却告诉她,她本该拥有这一切的。
她本可以有手拉手走街串巷的家人,本可以被父亲架在肩膀上撒娇,本可以被母亲追在后面喂饭,本可以有一起玩耍打闹的兄弟姊妹。她可以是襄儿,可以是卫岚潇,可以是这京中任何一个娇生惯养、无忧无虑的女子。
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,她什么都不是。
她曾用探究和审视的目光,扫视着试图跟她重建关系的父亲,并最终选择了保持距离;她曾被父亲带着,前往母亲墓前祭拜,却在父亲长篇大论絮絮叨叨中,在心里对着墓主人说了句抱歉,就开始发呆和走神;她很少主动跟大伯母一家来往,很少主动去接触她同父异母的弟妹,她只是悄悄地、阴暗地观察着他们,来思考如何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们。
她从来没有把崔伦当父亲看待过,更从来没有虔诚地给陈瑛上过一炷香,现在却告诉她,她是他们的女儿。
她是吗?她可以是吗?这世上,有她这样的女儿吗?
崔伦未必会计较,陈瑛更不可能计较,可她自己,却不能不计较。
“你想知道为什么,可以,其实原因一点也不复杂。”楼主望着她,说道,“因为我厌恶崔伦。偏偏人人又都说他好,所以我更加厌恶他。”
崔令宜咬了咬嘴唇:“他和你有仇?”
“仇?”楼主思索了一下,“也许吧。但平心而论,他其实根本不认识我。”
崔令宜愕然。
楼主伸出手,将那柄拉刻刀从崔令宜手中慢慢地抽了出来,用冰凉的刀面在她脸上反复擦拭。
“你的眼睛,长得很像你母亲。但我曾以为你和她不一样,你比她有血性,有胆量,有狠劲,我没骗你,你如果能一直按我期望地长大,我是真的打算立你为门主的。”他幽幽地叹息一声,“只可惜,你和你母亲一样,都为了男人,头脑发昏。”
崔令宜的胸膛急速起伏着,脸色渐渐苍白。
“你第一次见到我,是在地牢,那时候你十四岁。”楼主说道,“那时候我就想,真像啊,我第一次见到陈瑛的时候,她也就这么大。”
-
陈瑛十四岁那年,楼主十八岁。
那时他还不是楼主,也不是门主,只是拂衣楼里一个普通的杀手。
某一夜,狂风暴雨,他一个人于京畿杀死了悬赏名单上的三个江湖客,却因为负伤太重,泄了行踪,遭到了死者同行者的追杀。
他为了扰乱视线,一路逃进京畿附近的大山,并藏进了山上的寺庙中。
这座寺庙平日香火还算旺盛,有不少和尚住着,只是今日天气不好,风声雷声雨声如重锤一般砸下,以这些和尚的耳力,根本不会听到他的动静。
他血流得太多,身上太冷,急需找个地方包扎取暖。
他找了一间最近的空房闯了进去。
只是他刚从窗户里跳进去,便意识到了不对——这不是空房。
闪电划破天幕,也在一瞬间照亮了房中的布置。
这里是寺庙供香客休息的客房,陈设简单,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桌子。而此时此刻,桌子上放着叠好的女式衣裙,床脚摆着一双沾了泥土的女子绣鞋,而床上,正坐着一个面色惊恐的少女。
他手中的匕首一下子压在了她的咽喉。
闪电一瞬即逝,轰隆雷雨中,少女被吓得一动不动。
而他眯了眯眼,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留她性命。
她腿上盖着被子,上身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,似乎原本是想坐起来干点什么的,却受他惊吓,僵在了那里。
他毫不客气地伸出手,搓了一下她的袖口。
是极柔软的丝绸。至少他自己从来没摸过这么柔软的丝绸,那些死在他手里的有钱人,也没穿过比这更好的质地。
非富即贵,此处又是京城地界,须得小心。
他脑中飞快做出判断,沉声问道:“你是何人?
”
少女哪里见过这种架势,哆哆嗦嗦地回答:“我……我是淳安侯的女儿……”顿了一下,又慌忙补充,“不要杀我,我什么也没看到……我什么也不知道……”
淳安侯的女儿,是皇亲国戚,不能杀。
但她现在为了保命,说是不会外传,谁知道日后呢?
他正在思索着对策,她见他匕首迟迟不放下,不由更加害怕,连声音里都带了一丝哭腔:“求求你……我真的什么都不会说的……”
好容易受惊的小娘子。
不过,似乎比他想象得容易拿捏。
于是他深吸一口气,说:“原来是淳安侯府上,是小人冒犯了。”他收起匕首,抱拳道,“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娘子,实乃被仇家追杀,慌不择路,临时逃了进来,没想到屋里有人。”
陈瑛见他收了匕首,立刻用被子裹紧了自己,缩在角落,抿紧了嘴唇。
“小人……小人这就走。还望娘子千万不要将见过小人的事情说出去。”
先前是她求着他,说她绝对不会说出去,现在是他求她不要说出去,身份颠倒,令她重新找回了一丝底气。
她眨了眨眼睛,犹豫着说:“外面下这么大的雨……还要被追杀?”
他立刻道:“小人也是迫不得已!不敢欺瞒娘子,小人乃是外地来的,小人家中与本地一豪绅因琐事结仇,那豪绅勾结当地乡吏,将小人的家人抓进大牢,以莫须有的罪名拷打致死,小人悲愤交加,伸冤无门,只能上京来告御状!谁知那豪绅发现小人跑了,派了人一路追杀,好在小人略会一点拳脚,被逼急了,又加上老天相助,竟让小人于混乱中将那些人反杀了!小人还从未杀过人,一时心慌,这才躲进了庙中。”
为了潜伏杀人,什么样的谎他都撒过,此刻更是手到擒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