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从前相比,他此刻的态度似乎过于心平气和了些。可是此刻胸口仿佛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堵着,愤怒和疑惑都被那情绪压得透不过气,喉间异样地干涩,让她一时间完全没有继续发问或者争辩什么的心情。
谢萦半晌不言,室内一时沉默,只有金缕一样灿烂的阳光倾洒进来,直到兰若珩忽然笑了起来,绕过沙发,从那只木盒里把玉镯取了出来,握住她的手腕为她戴上。
温润冰凉的玉石贴在皮肤上,与胸前坠子的质地很相似,这样品质的玉器甚至无需眼睛来看,是只凭触碰都能感觉得出的好东西。
“怎么样,镯子喜欢吗?”
少女抬眼看他,而兰若珩依然在笑,神情几乎称得上是温柔安静。
“还好提前让人送来,不然缺了它凑不成套,总归有些遗憾。”没有答复,他似乎也不大在意,只自己轻声说着,“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,小萦。我们把婚期提前几天,就明天怎么样?反正其他的准备我都已经做好,明天也是个不错的日子。”
说是商量,可一根冰冷的食指已经轻轻压在了她的唇瓣上,像是比出一个“嘘”的姿势。兰若珩倾身过来,掌心停留在她颈边,最后却只是拨开了一缕垂落下来的碎发。
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要干什么吗,小萦?”他的声音几近耳语,“明天行过大礼,我会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。”
世上大概不会有一场婚礼比这更加奇怪了。
反正无论她想不想配合,兰若珩都有的是办法让她配合。于是新娘最后只不发一言地坐在桌边,像一个从路边拉来的群众演员,看兼任总导演的新郎和一众闪闪发光的钻石演员们忙忙碌碌。
芭蕾舞伶们优雅地旋转着,把花朵铺满走廊、熨烫礼服、用绒布一一擦拭整理配饰珠宝,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切。谢萦望着它们,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,其实如邢训宜、方国明之流,大概有许多人很愿意为兰若珩鞍前马后,但他常年留在身边的竟然都是这些死物。
没有敬香的喜娘,没有喧哗的花童,也没有簇拥送亲的兄弟。
满室金玉华光,可是安静得简直像在上演一幕哑剧。兰若珩本人正轻柔而细致地在她眼角眉梢涂抹种种精美的颜色,好像他今天不是新郎,而是被请来的化妆师。
他做起这件事时相当娴熟迅速,大概是如果一张脸曾在纸笔间描绘过千万遍,那么眉峰眼角的每个细节都已经了然于心,梳妆时甚至无需再如何端详思考。
“我还记得那年,我们在太行山过冬,”他轻声说着话,“镇上到处传说山里有雪鬼夜行,你听了觉得有趣,于是我们夜里提了灯笼去找。我们在雪地里一直走,穿过了一整片树林,最后灯笼里的烛火已经烧完了,还是没有看到雪鬼。你觉得白跑一趟很不高兴,于是我用树枝削了一只笛子哄你开心,我们就坐在一棵最高的榉树下面,吹了一支又一支曲子。这时天亮了,太阳在山顶烫出一层红色,艳得像有血从上面滴下来。你带我飞了起来,大地变得越来越小,山顶都在我们脚下,眼前已经没有遮挡了,整片天空里都是日光,像金子洒在云海里,你说日照八荒是为昀,就t是眼前这样,我从前的确有个好名字。”
异常温柔的声音,可也并不像是与故人一起怀念往事,兰若珩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,连目光都未与她交汇过,像一个娓娓讲述的孤魂野鬼。
“我们看够了日出才回到山上,结果雪地里蜷着黑黢黢的一团,原来是鬼车觅食时遇到暴雪迷了路,像一只冻僵的乌鸦。我们生了火,烤了好久它才缓过气来,还吃掉了我们身上所有的干粮。那时你总嫌弃它又呆又贪吃,其实它在族群里已经算是天赋不错的,只是年纪太小。后来我想为你找一只一样的,可是到处寻觅许久也未能如愿,只得了你现在的那一只,是不是还更笨一些?”
少女微微抬头看着他。
——比你能想象的还要久得多……这些年,我曾以不同的面目见过你许多次,只是你都不记得了。
仿佛有一道雪亮的光线掠过脑海,许多已经被散落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正忽然拼接起来。这只养了四五年的宠物鸟是怎么到她身边的?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荒郊野外意外捡到了一只正在孵化的蛋……可是,现在再想起捡到它的地方,她只惊讶于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地回忆起那种熟悉感的来源。
一条鹅卵石小路,茂密的红松林,没有亮灯的建筑前草坪修建得很整齐。那就是红松庄园。
早在她被从舞会上带走的几年之前,原来他就曾把她引到那里,送出了一份礼物。
“其实我到现在也不大明白,妖魔里面更漂亮机灵的比比皆是,你为什么独独对这一种格外青睐……”兰若珩沉默片刻,摇了摇头,似乎无声地笑了,“不过我记忆里总是这样,你带着一只鬼车,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,像精灵。如今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,但我总还是要让你变回原来那样……你看,虽然中间颇费了些周章,我还是把你从阴阳交界之地带了回来,对不对?”
一只亦步亦趋的鬼车,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,从洛阳城中初见时开始就未曾变过的模样,早已成为一道烙在心上最深也最久的印痕。费尽工夫地重新寻来一只灭绝已久的宠物鸟,就像把一张已经散落的拼图原模原样地拼起来。
兰朔对法术本来就没什么概念,他说什么就是什么,接受起来反而更加容易,可是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里藏着多么离奇的信息量,谢萦却是一清二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