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羽的家跟别家一样,也有一个院子。院内一条道通向堂屋,两边照例充分利用了空间,搭了鸡窝,垒了柴垛、种了菜畦,还有葡萄架子,绿色的须子顺着绳线妖娆地攀爬,在头顶编织出一块足可在炎热的夏季消暑纳凉的绿荫。
“姐。”钟羽一进院子就叫。
她姐没有出来。他爸轻声说:在呢,刚做好饭。
钟羽转身对静好说,“进屋吧。”
静好跟着钟羽进去。堂屋亮了灯。水气的缘故,灯光显得氤氲不明,看着如一枚小小的芒果。芒果下是一桌丰盛的菜。桌旁守着一个女人。
钟羽叫了几声姐,可是女人好像充耳不闻,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直到钟羽在她肩头拍了下,女人才仿似如梦初醒,露出豁然开朗的惘然。
“小羽。你回来啦?”她揉揉眼睛,喜不自胜。静好并没有觉察出她与旁人有什么异样。
“恩,在d城开会,顺便回来。给你介绍——”钟羽拉过静好。
女人说:是晓燕吗?缓缓站起来,侧过身。静好与她正面相对,猛不丁吓了一跳,因为钟羽姐姐左脸从耳际到颈部有大块狰狞的烙印,那片肌肤较其他部位颜色深,皮肤皱缩,该是烫伤的痕迹。
钟羽大概预料到她的反应,突然扣住她的手,像是要她把自己的情绪赶快按捺住,说:“晓燕,快叫姐。”
“姐。”静好依言叫,想到自己也会以貌取人,深感惭愧。
钟羽姐姐在凝视她,目光聚焦于她的脸部,看得仔细。这种目光让静好很困惑,根本不似姐姐看弟媳,半挑剔半欢喜的样子,而是认定见过你却无法回忆出见你的细节,正在脑海里苦苦打捞。当然,她们应该没有见过。这一点静好很清楚。
果然,不久,钟羽姐姐也放弃了徒劳的搜索,嘴角渗出笑意,对静好说,“晓燕,你真漂亮。”
“姐姐也很漂亮。”静好这么说并不是应景的奉承,细审之下,钟羽姐姐的五官确实非常精致,一双眼尤其灵秀。年纪也不会比她大多少。乍看可怖,完全是那条伤痕所致。
“都别愣着了,吃饭吧。”钟羽父亲招呼。
“我去盛饭。小羽,你领晓燕去洗把脸吧。”钟羽姐姐道。
村里没有自来水,钟羽在缸里舀了水,拿到后院供静好洗脸冲手。
钟羽拿着瓢从上至下浇到静好手上,水又从静好的指缝哗哗落下去,浇到台阶上的青苔。钟羽说:对不起,要麻烦你做几天别人。
静好没有接话。脸辣辣的,像挨了记耳光。
钟羽想解释什么,终归没有。两人沉默的时候,有雨击在屋瓦上,倒黄豆一样,掷地有声。
12
用餐期间,钟羽姐姐对静好很热情。不时夹菜,问静好咸淡,同时像所有“长女若母”的姐姐一样对着准弟媳为弟弟说着好话。
“我虽然是姐,可是一直都是小羽照顾我。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,跟小羽坐在门槛上吃饭,好像是过节,我们碗里都难得的有了肉,正吃着,突然从空中俯冲下来一只大鸟,扑扇着翅膀,就从我的碗里叼走了肉。我一下哭起来,也不是害怕,是觉得倒霉。小羽就把他碗里的肉拨给我了。上县中的时候,我寄宿,小羽每周走5里路,到学校给我背粮食,换饭票。那时候,同学们都已经用钞票买饭票了,我觉得用粮食换很丢人。小羽就换好了饭票才去找我。晓燕,姐那时候很虚荣,什么都不想比别人差。别人有的我也想有,可是家里就这副样子……小羽放弃了很多愿望,满足我……”
钟羽抬头,“姐,说这些干什么呀。”
钟羽姐姐含着泪花笑一笑,“晓燕,我给你打包票,小羽一定会对你好。他特别知道疼人。要是他哪天脾气不对,你就别跟他说话,他轻易不发脾气的,发脾气一定是遇到天大的委屈。”她眨眨眼,“告诉你一个秘密,我知道他以前喜欢过一个女孩子——”
“姐。”钟羽不得不又打断她。钟羽姐姐和善地嗔道:“说说有什么关系呢。晓燕,你别多心,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而且还是暗恋。他从没跟人家讲过。其实姐也不知道他喜欢的是谁。就是这样子单方面的事情,他也坚持了很久。那时候我爸一直愁,怕他不结婚啊。他这个倔头,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是做不出来,可巧有了你。我和爸听说他要结婚真是高兴坏了。我这么说,就是想告诉你小羽是个长情的人,你以后不用担心他会对你不好。他轻易不交女朋友,交的话一定是非常谨慎的,一定是爱极了你才会跟你处的。晓燕,天南海北的,你们俩人能在一起不容易,好好珍惜。”
静好心内百味杂陈。如果她是“晓燕”,这番话她听了一定会感动,才不会吃前尘旧事的酸醋呢。可她不是。既不是那个被他暗恋的人,也不是他现在的女朋友。她垂头,搅着米粒,忽然想起他在溪边差点吻了她,想起,在雨中,他撑着伞搂着她走路,想起,他们说话时那种温暖的投契,感伤像面包上的霉斑一样生出来了。
这是长情吗?她愿意她心中的他是个长情的人。可是又不甘心自己心上的火苗就此死掉。
也许就是这样,这尘世正常的爱恋与她无关。她是一个被剥夺这项权利的人。
“晓燕,你怎么了?”姐姐看她沉默,瞅瞅钟羽,有点不安地发问。钟羽父亲道:“真是,说那些干什么啊。”钟羽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,她抬头冲他勉强笑笑。钟羽应该是注意到她眸中的湿气。一双眼定定地粘在她脸上,让她感觉到疼。